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永兴四年七月七日。

天气晴,微风。

这是我卧底刑襄城的第四百八十六个清晨,一不小心就凑成《周髀算经》中的“等差数列”。我可以用人格保证,我不是个腐男,只是数字很凑巧而已。

在刑襄城越久,孤独无助、恐惧惊吓,似乎无时无刻席卷着我身体的每一个毛孔,让我一刻也不能真正的平静。不过,作为一名晋人,光复中原,驱除蛮夷,已经成我和其他同僚继续下去的唯一信念。

坐直身体,合上竹简。

夏睿卿左手轻轻敲击矮桌旁不起眼的圆形机关,咔啪一声弹出狭窄的木匣,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竹简塞进去。

作为东晋光武卫北斗七子之一打入北狄内部,夏睿卿深知记日记的习惯,早晚会毁灭自己。一个合格的卧底密探,是绝不可以有任何有可能出卖自己的证据存在。

夏睿卿幽幽叹气,可他又有什么办法?身在异乡,干着掉脑袋的买卖,天知道第二天醒来是躺在自己的床上,还是被关进蓬莱山的死牢。

所以,一个良好的发泄诉说渠道就成了必要的。

夏睿卿在北狄国凭借着义父东英公丞相张彬的关系,以二十岁的年纪高居御史中丞的位置。仅管御史言官在乱世中的作用不大,可夏睿卿依旧向东晋输送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。

夏睿卿看向窗外,阳光正烈。清风徐来,总算吹散了炎炎夏日的酷热。

他目光远眺,想着心事。距自己上一次派出的甲字密探,已经足足过了半月。依照常理,甲字密探应该在三天前就返回刑襄城向自己汇报工作。

可偏偏三天过去,甲字密探杳无音讯,这让夏睿卿感到一丝焦虑。毫无边际的恐慌,逐渐蔓延全身。直到夏睿卿打了个冷颤,这股不寒而栗的感觉才渐渐消散。

他站起来揉了揉酸胀的双腿,跪坐的姿势总让他有些不习惯。

夏睿卿用力的啐了一口:“传承狗屁的魏晋风骨。还不是东施效颦,茹毛饮血的蛮夷!”

北狄国明帝建国之初,号称中原正统,代魏伐晋。就连规矩礼仪,也都要照搬照抄,着实令夏睿卿恼恨鄙夷。

他活动下筋骨,心里盘算着也是时候和甲字密探的“看家犬”见面了,然后便朝着门外走去。

除了光武卫的北斗七子外,每一个出生入死的密探,都会配上一个专门负责其安全的人,这些人被东晋行业内部戏称为——“看家犬”。也正是因为有这些人存在,才更好的保证了密探们的生存问题。

就在夏睿卿快要走到门前的时候,门外传来轻微到让人忽略的声响。他没有在意,穿过华丽的长廊,绕过院前的假山花园,来到府邸门前。

他一身便装,阳光映射下,白皙的面庞越发英俊。岁月静好,有时候真想当个“叛徒”。夏睿卿右手扶颈,脖子三百六十度的旋转,像是门外藤椅上老大爷放松颈椎似得。

最近蓬莱山的人像是发了疯的恶犬,几乎所有王公大臣的门口都派了“眼睛”,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。

很快,夏睿卿在街角一处卖浓汤的摊位上,发现了盯在自己府门前的“眼睛”。

“别怪我挖出眼睛当响炮踩了。”夏睿卿喃喃自语,转身朝着刑襄城西北方向快步走去。

夏睿卿居住的地方,位于城南的一片民坊的中央地带。大小胡同错综复杂,胡同两侧摆放着居民的日用工具以及为了晾晒衣服支出的竹竿。

夏睿卿快步穿梭在胡同中,利用身边一切事物做掩护。他越走越快,骤然一个转弯,身后的“小跟班”就失去了他的踪影。

“快点!别跟丢了!”王达加快脚步,脸色凝重。

他和同伴转过墙角,原本以为差开很远的夏睿卿,就在三十米外不远处的晾衣杆下,似乎在欣赏晾衣杆上的衣服。

“他跑到这里做什么?”杨洺满脸困惑,难道大人物都有偷衣服的习惯?

“噤声!”王达低声呵斥,眉头紧锁。

夏睿卿确实在盯着衣服,可他要做的并不是梁上君子。他利用身体作掩护,右手伸进左边的袖筒里仔细翻找着。很快,他摸到了一个方形的盒子。

天机盒。

夏睿卿露出会心的笑容,扣动盒子的机关。从盒子里激射出一根肉眼难以分辨的细线,那是用最稀有的精钢丝做成。细线的另一端,拴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铁钩。由于射速太快,又是逆着光线,很难让人看清楚。

咔啪!

直到顶端传来一声轻响,夏睿卿突然迈开脚步,加速朝着胡同尽头走去。

“跟上!”

王达二人紧追不舍,可就当他们走到晾衣杆正下方的时候,晾衣杆好像故意作对似得,咔嚓一声从一侧折断,混着搭在上面的衣服散落下来,劈头盖脸的把二人掩埋在里面。

“哎哟!天杀的混蛋,老娘刚洗干净的衣服哟!”

随着一声中年妇女的喝骂,胡同旁的院门打开,从里面气势汹汹的冲出身材魁梧的“女汉子”,一把掐住王达的脖子,旋即抬手便是“连环嘴巴杀”!

夏睿卿听着身后传来的惨叫声,不由暗暗得意:“真不知道蓬莱山是怎么想的,竟然派两个蠢货来盯梢。”

只是在他没有注意到的,侧后方的房顶上,此时悄悄探出一个脑袋,用丝巾蒙住脸颊,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。

转过三条街,然后改变方向,转向东北方向。很快,夏睿卿的眼前,便浮现出热闹非凡的景象。

这里是刑襄城的集市之一,仅管街道并不宽阔,可道路两旁叫买叫卖,人头涌动,若置身其中,即便遇到再好的眼神,也很难叫人分辨出来。

卧底的首要准则,安全第一,选在这样的地方,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绝不会引起其他人注意。至于自己……全城都知道的丞相义子,御史中丞夏睿卿,就算被人注意又有什么呢?反倒是太过低调的不被人注意,才有点可疑呢!

夏睿卿一边想着,一边走进集市。他的目光在各家酒肆饭馆的招牌上逡巡不定,最终落在了一家叫做“万里香”的商铺旗号上。

铺子分为上下两层,一楼的座位排列拥挤,黑压压的食客,背靠着背,肩碰着肩。按照约定,夏睿卿主动朝着二楼的方向走去。

“快闪开!别耽误了蓬莱山办案!”

就在夏睿卿的脚尖,刚刚触碰到二楼楼板的一刹那,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。食客的惊叫与盔甲的摩擦声混合在一起,显得异常刺耳难听。

夏睿卿脊背僵直,惊骇之色一闪即逝。他转身下楼,刚巧和迎面走上来,身穿玄黑色铁甲的将军四目相对。

“贺将军。”夏睿卿主动避让在一旁,微笑着和对方打招呼。

贺承薄的眼底划过狐疑,一招手大声喝令道:“抓人!”

夏睿卿的身体猛然一颤,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着二楼方向看去,大脑一阵空白。只见同样穿着玄黑色铁甲,脖颈上纹着赤色虎头的士兵,纷纷拔出腰间佩刀,一窝蜂从他眼前掠过,冲向了二楼。

“光复中原!”

几乎一瞬间,从二楼窗口处传来一声呼啸,旋即便是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拍在地上的声音。

“将军,他跳楼了。”士卒站在二楼玄关禀报。

“出去看看!”贺承薄脸色冷漠,眼角带着遗憾。他瞟了夏睿卿一眼,转身离开酒馆。

直到所有的蓬莱山兵卒完全离开,夏睿卿这才意识到鬓角的冷汗已经打湿了领口。

咕咚!

夏睿卿暗道好险,若不是刚刚“甲字号看家犬”的严厉眼神,阻止了自己和他接触,自己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。

短暂的恐惧过后,理智占据上峰。他很清楚此刻不能慌乱,贺承薄还没有离开,危险警报并没有彻底解除。

算上这一次,自己是第四次与“甲字号看家犬”见面。而偏偏也是这一次,自己在北狄仅有的几个同僚之一,便付出了鲜血的代价。

难道是……

一个恐惧的念头涌入脑海,夏睿卿甚至想要迈开腿逃跑。

“不。”夏睿卿否定了甲字密探泄密的可能,如果是那样,自己才应该是贺承薄的目标才对。抓住北狄卧底头目,远比一个“看家犬”的价值更大。

“夏中丞,贺将军请你过去。”士兵的声音,把夏睿卿的思绪拉了回来。他默不作声的下了二楼,径直走出小酒馆。

透过人群的缝隙,夏睿卿清晰地看到那张死不瞑目并且沾满了鲜血的陌生面孔。身体僵直,脖颈处软踏踏的,从嘴角还渗出黑紫色的血液。为了光复中原的伟大目标,即便身死异乡,无处埋骨,也不愿被敌人抓住,这样的人实在可敬可佩。

“夏中丞。”贺承薄走过来,面色严峻:“你认识他?”

“不认识。”夏睿卿果断摇头,在这种时刻,一定要和“乱党”划清界限才行。

“开个玩笑,夏中丞何必急着否认?”贺承薄皮笑肉不笑的说道。

“这样的玩笑并不好笑。”夏睿卿一脸严肃,声音冷漠。

“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?”贺承薄两道剑眉微蹙,眼神狐疑的盯着夏睿卿。作为蓬莱山四天将之一,和乱党卧底斗了这么多年,他从不相信这世界上有巧合的事情。

而且早些时候他收到消息,负责盯梢夏睿卿的两个人被巧妙地甩开。这些凑在一起,他有理由怀疑夏睿卿。

“不是吃饭,难道是来嫖娼?”夏睿卿冷笑,眯起眼睛说道:“贺将军该不会想在我的头上扣帽子吧?”

夏睿卿隶属丞相一系,和北狄军方向来不对付。

“这里是东北方向,而中丞的家似乎距离这里有些远吧?”贺承薄机敏的抓住话柄:“还有……什么帽子?”

他两只眼睛紧紧的盯住夏睿卿,只要从对方不能给出合理的解释,又或者嘴里蹦出“乱党”两个字,他就会毫不犹豫的下令抓人,即便冒着得罪丞相的风险也在所不惜。

夏睿卿自然听出了贺承薄话里的陷阱,即便凭借一句声音嘹亮的“光复中原”,没有掌握真凭实据的人,是无法认定对方就是乱党。

所以,他巧妙的回答道:“我喜欢这里的招牌菜……铁锅炖鱼头,所以每半个月都会来一次,不信的话你可以去问掌柜。至于帽子……当然是作风问题的帽子。难道说贺将军还有比这更具有杀伤力的借口说辞?您应该很清楚,这里花红柳绿,再向前不远就是妓院了。我听说四天将中,只有将军您才最好此道。”

“你……”贺承薄一计不成,反倒被夏睿卿奚落,立刻倍感恼火。他向前一步,近乎要贴在夏睿卿的脸上,表情阴沉:“最近刑襄城的治安可不好,中丞大人还是少走动的好。”

夏睿卿撇撇嘴,随后转身离开。

贺承薄摩挲着下巴上的短髯,然后招了招手。

“将军,有何吩咐?”

“这次派两个精干的手下盯住他。”贺承薄眯着眼睛,冷笑着说道:“如果真是这个小白脸,不怕他不路出马脚!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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